《At World's End 》chapter 2
此時此刻他只祈禱樓上那對來自曼徹斯特的情侶能夠稍微睡晚一點,別在這個時候下樓打算吃早餐。
他轉頭看著面前狼吞虎嚥的年輕人,心裡盤算著是否該乾脆將僅剩的炒蛋和花生醬土司添到他的餐盤上,反正他註定都得再去準備更多食物。男孩比他想像中還要能吃,並且似乎不太挑食,對於很多人不能接受的黑布丁也毫不猶豫的吞了下去。
他不太確定一個餓到暈倒在路邊的人,能不能在短時間內補充這麼多的熱量。但看到對方用著如此滿足的表情吞下自己準備的食物,還是讓心裡泛起一股成就感。
男孩注意到他的視線,有些尷尬地停下了進食的動作,他隨意用手背抹了抹沾上燉豆醬汁的嘴角,然後朝他開口,「抱歉。」
「你需要一些餐巾嗎?」他說,但其實並沒有要給男孩選擇的意思,而是直接將紙巾遞了過去。
「噢,謝謝。」
男孩接過,胡亂在嘴上擦了擦,動作之隨意實在難以被稱為是有教養的舉動,但男人盡力不要讓自己看向對方的目光中任何帶有譴責的意味。他只是提供一個餓壞的年輕人一些食物的旅館老闆,並不是對方的老爸。
「我是伊格西。」男孩接著說,「其實是蓋瑞,蓋瑞.安文,但大家都叫我伊格西。」
「我是、」
「哈利對吧?」伊格西沒等他說完便接了下去,男人頓了幾秒,比起被打斷語句他更在意的是男孩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大概是感覺到男人異樣的停頓,男孩笑了笑,將手上用過的紙巾一角捏起來讓他看了看,斗大的旅館名稱就印在上頭——並且,好吧,男孩猜對了,那正是他的名字沒錯。
「哈利.哈特。」他抬抬眉毛在心底暗暗稱讚男孩敏銳的觀察力,然後朝他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伊格西。」
「哇喔,握手,」伊格西說,他的語氣夾雜著興奮與緊張,「我好久沒遇到這種狀況。」
哈利看著伊格西將右手往自己的牛仔褲上搓了搓,然後才伸出來與他的交握。男孩的手溫度很高,握起來相當具有力道,他任由伊格西上下搖晃了幾下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掌。又一個不夠莊重的舉動,他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男孩的體溫讓他感覺很舒服,於是他只是簡單的將手抽回,以免年輕人將自己的手臂甩到脫臼。
「噢,抱歉,我太緊張了。」男孩又道了歉,「我不太習慣跟人握手,你知道的,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很少這麼做。」
他沉默的看著伊格西。
「天吶,我不是那個意思。」伊格西顯然將他的沉默當作一種不滿,男孩扶著額頭說,「我不是想說你的年紀很大,只是我們很明顯有一點年齡上的差距,噢老天看看我到底都在說些什麼……總而言之,謝謝你救了我。」
面前男孩急著解釋的模樣讓他忍不住微笑起來,哈利將下巴朝著一直在兩人腳邊打轉的約克夏犬抬了抬,然後說,「發現你的是皮克先生。」
「酸黃瓜?」伊格西發出疑問,但哈利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解釋之前,他便已經抱起小狗,親熱地蹭著他的後頸。「噢,你真可愛。」
這實在能算是一種天份,哈利吃驚地看著面前景象。皮克先生雖然是隻聰明聽話的約克夏,但說起來或許是他的錯,跟他這個無趣的老男人生活在一起久了,皮克先生顯然也沾染上了些古怪的脾性——牠不愛親近陌生人,也鮮少願意讓人這樣抱著磨蹭。許多客人曾經都想摸摸皮克先生柔順光滑的毛,但都被牠的低吼給逼退,像伊格西這樣,第一次見面就能得到牠的信任,任他這樣搓揉肚腹可是相當稀奇的狀況。
男孩跟小狗玩鬧了一陣之後,終於將皮克先生放回地面上,他接著將手伸進口袋裡,翻動兩秒後又抽出,然後重新再伸進去一次,幾秒鐘之後又抽出來。顯然是在尋找些什麼,卻一直遍尋不著的模樣。男孩的手掌不斷在身上各處游移,每一個口袋都被他翻了透徹。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抓過一旁後背包的拉鍊用力扯開。那是當他倒在門口時,身邊唯一的行李。只見男孩幾乎要將腦袋埋在裡頭,最後甚至還將整個背包倒過來抖了抖,裡頭裝著的東西順著地心引力全都散落在桌面上。
吃到一半的洋芋片、耳機、一串鑰匙(上頭掛著一個小女孩的照片)、幾件皺巴巴的衣服、舊型手機、揉成一團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紙張,和一張藍色的倫敦地鐵儲值卡。
這是背包裡所有的東西了。
「該死。」男孩壓低了音量咒罵出聲,他甩開因為失去內容物而呈現軟塌狀的背包,然後將腦袋埋進自己的手掌中,又罵了一聲,「該死。」
哈利很清楚背包裡少了的是什麼。
儘管這個海濱小鎮跟倫敦那種大都市比起來民情相對純樸許多,鄰居基本上都互相認識,平時若有什麼緊急狀況也總能互相幫忙。這裡的警察多半也都只是處理一些走失動物和交通車禍案件,殺人放火那種會上新聞的刑案已經久遠地像是好幾個世紀沒發生過了。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一個陌生人倒在路邊,除了可能遇上好心的旅館主人讓你飽餐一頓之外,更有可能的,則是一覺醒來發現被洗劫一空。
至少你還留著你的手機。哈利想。雖然它沒有被一起取走的理由很有可能是因為機型過舊。
「……抱歉,我可能沒有辦法付你錢。」幾分鐘後伊格西終於抬起臉來,表情看起來像是吃了一整貨櫃的檸檬一樣,「我的錢包不見了。」
男孩又低頭思考了幾秒,接著從桌面上拿起那張倫敦地鐵儲值卡,捧在手掌心送到哈利面前然後再度開口,「我猜這裡面應該還有最後的五鎊,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
哈利差點笑出來,他將那張藍色的卡片按在伊格西的手掌上,然後推回男孩的胸前,「收好你的卡,這裡是沒有機會用上的。」
「可是……」
「如果你真的那麼在意。」哈利說,他環顧四周,聳聳肩說,「就幫我稍微整理一下作為支付,怎麼樣?」
聽見哈利願意讓他用幫忙作為飽餐一頓的代價,伊格西自然大力點頭同意,他俐落收拾好餐盤,甚至不需要托盤就能將整疊餐具架在手臂上穩穩地跟在哈利後頭走進廚房後台。
在哈利重新準備另外兩份早餐(那對可憐的情侶得先暫時等等了,他希望窗外的美麗海景能夠分散一些他們的注意力)時,伊格西拿著海綿奮力刷洗著堆疊在水槽中的各式餐具。
等到哈利再一次回到廚房時,所有餐具都已經被清潔完畢,整齊地擺放在一旁晾乾,甚至連鍋碗瓢盆都一併收拾好,水槽顯然也被擦拭過一輪,他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竟然是剛剛那個在他面前吃得毫無形象的男孩所為。
「我在餐廳打過工。」伊格西搔搔腦袋說,「這算是那時候留下來的習慣,然後,抱歉我吃掉你那麼多東西,還有什麼其他需要幫忙的嗎?」
他想起走廊底的燈。
從儲藏間裡找出合適的燈泡,再三確認伊格西知道如何關閉總電源後,哈利才讓男孩去將那壞了的燈光修好。
幾分鐘後當他抱著客人使用過的被單從房間走出來時,走廊底的燈已經完美發著光。伊格西看見他遠遠走來,便連忙跑過來接手那堆東西,並且搖搖晃晃跟在他後面一起上了頂樓洗衣場去,男孩發出「嘿咻」一聲將被單全丟進了洗衣機內。
「我以為這種東西都會送洗。」他甩甩手問道。
「最近的乾洗店距離二十分鐘。」哈利說,並且按下開關,洗衣機發出運轉的吼聲,「與其送過去,不如自己處理。」
「萬一房客很多的時候怎麼辦?」
「那就處理久一點。」
「那可真累。」
「習慣就好。」
他們一起將洗好的織物掛上架子時,太陽已經爬到了頭頂。
午餐時間到了。
哈利並不餓,一般時候他都是做個簡單的三明治權充午餐,只不過現在多了一個伊格西,他還是回到廚房煮了點義大利麵,作為勞煩他幫忙了一上午的答禮。
男孩吃飯的模樣就像是他又餓了一整天一般,哈利幾乎都要不記得自己的年少時代是否也像這樣,必須大量補充能量才能維持行動。
他這時才想到自己還沒問過面前的年輕人,怎麼會一大清早餓昏在這個偏遠的海濱小城。
從伊格西的行囊來看,很明顯這並不是一場豪華的旅行,而更像是某種計畫之外的遠遊,或者說,離家出走。他知道這個年紀的男孩在想些什麼,他也曾經年輕過,不論是跟父母起了爭執或是與女朋友發生爭吵,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總是衝動,遇到難以接受的事情時最先選擇的並不是溝通,而是逃避。
「聽著,年輕人,也許你會覺得我多管閒事,」聽見哈利的話,伊格西從午餐中抬起臉望向對方,哈利發現這個男孩有著綠色的眼睛,「你得回家去,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遠走天涯聽起來很浪漫實際做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沒想到這段話卻讓男孩停下了動作,義大利麵從叉子上滑落,醬汁濺灑出來,沾上了他的手指,伊格西卻毫不在意。他只是輕輕抽動幾下肩膀,然後用不帶情緒的語調低聲開口,「……若還能回家就好了。」
那只是幾秒鐘的事情,當哈利正想繼續說些什麼時,男孩已經轉換了心情,他快速將盤中的食物解決,並且自動將兩個人用畢的餐具拿到後頭清洗。回到桌前時的伊格西已然看不出剛剛失落的情緒,他帶著微笑,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哈利注意到他用拇指撫摸了兩次那掛著女孩照片的鑰匙圈,才將它塞回背包裡,然後伊格西背起行囊,走到了旅館門口和哈利道再見。
「謝謝你的早餐跟午餐。」他說,「非常美味。」
哈利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面前的年輕人除了一個背包之外一無所有,他沒有錢,沒有證件,更重要的是,若他的直覺沒有出錯,他甚至沒有一個目的地。
「那麼,」男孩顯然對於他的沈默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搔了搔後腦,舉起姆指比了比身後,「我先走了。」
他看著男孩轉過身,走下那道他幾個小時前才被發現的階梯,就在他踩下最後一階的同時張口。
「……伊格西。」他說,並且深深意外自己居然會這麼說,「你不介意的話,旅館裡還有多的床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