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放》
他知道箱子裡有什麼。
噢,當然了,他指的不是紐特老是隨身攜帶的那個神奇魔法皮箱,和那些住在裡頭的孩子們。而是在那皮箱之內,另一個防護更加結實的箱子。
那是紐特不知道從哪裡帶回來的。
年輕的英倫巫師離家兩週,期間毫無音訊,卻在返家的十五分鐘前讓一隻雪白倉鴞送來消息。青年抓了一把存貨充足的貓頭鷹乾糧餵給牠,才剛吃到一半,門邊就傳來解鎖的聲音。魁登斯簡單摸了摸倉鴞的頭頂安撫,然後走近玄關,紐特久違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的衣著仍然整齊卻染著一層髒污,魁登斯替他壓著門板好讓奇獸飼育學家能夠咬著魔杖,順利將看起來不大卻異常沈重的木箱推進屋裡。他忍住了不去問對方為什麼不使用魔法幫忙,因為他對於那箱裡的東西的好奇心大過一切。
然而紐特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馬上喜孜孜的向他介紹心加入的夥伴,只是非常嚴肅的拾起咬在齒間的魔杖,對準了鎖頭,喃喃低語下了三層魔咒,認真確保沒有任何一絲讓裡頭的東西逃脫的可能性。謹慎的態度就好像箱子裡頭關著的東西,比紐特口中「完全沒有危險性」,官方怪獸分級XXXXX的毒豹還更需要受到嚴格控管。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過畏懼,紐特轉過頭發現他的模樣後輕輕笑了出來。
「噢,魁登斯,別緊張。」他說,「牠很安全,一點都不危險。」
牠。是的,所以那裡頭又是一隻魔法生物。魁登斯聽出紐特話中的重點。問題是,既然不危險為什麼他又需要如此仔細謹慎的將牠困在箱中,而不是立刻在皮箱裡創造出一個適合牠生活的環境,讓牠好好的過日子?
紐特看出他的疑慮,他一面揮舞魔杖讓茶壺燒起熱水,泡上一杯正統的英格蘭紅茶撫慰這些天在外奔波的疲勞,一面向一臉困惑的青年做出解釋。
「那是名叫幻形怪的一種奇幻生物。」他說,「牠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夠自由改變自己的形體。」
「他有毒嗎?還是有銳利的爪子?」魁登斯問。
「噢不,魁登斯。」紐特笑著說,「幻形怪沒有毒也沒有銳利的爪子,但是牠所帶來的傷害可能遠比毒液或是尖爪還來得更大。」
那時的他沒有聽懂紐特話中的深意,他難以理解一個沒有毒也沒有爪子的奇幻生物為何需要如此嚴密的看守,直到——他發誓那真的不是誰的錯,事情就只是這麼發生了——玻璃獸又一次闖了禍,趁著紐特外出購物時偷走了兩腳蛇的蛋殼,那可是他們應付奇獸們龐大開支的重要經濟來源,連一毫克都極其珍貴。魁登斯追著可恨的小畜生(紐特總在這種時候如此稱呼牠)滿屋子跑。玻璃獸平時看起來慵懶閒散,一副毛茸茸又圓滾滾的可愛模樣。可一旦手裡抱著鍾愛的閃亮物件時,竄起來可不輸給街邊神出鬼沒的溝鼠。
道高也加入了圍捕的行列,一人一獸緩緩夾攻玻璃獸,將牠逼到了房間角落,魁登斯揮舞著魔杖試圖丟出一些不會造成太大傷害的小魔法,阻止玻璃獸的逃竄,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個神秘的箱子。噢,他得小心千萬不能讓玻璃獸跑到那—--
「不!」他發出驚叫,就在那個小混蛋識破他的顧慮,鬼靈精怪的黑色眼珠閃爍著不祥的光芒時,果不其然,那雙肥嫩的小腿們就當著他的面三步併作兩步跨上了箱蓋。魔咒追隨在後,魁登斯沒能及時收回,就這麼正中了箱子中央的巨大鎖頭。
別——魁登斯在心底大聲祈禱,他的魔法沒有紐特那麼強大,而且那也只是個簡單的小咒語,青年安慰著自己,沒問題的,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但事情總是會往糟糕的方向急駛而去。
本該受到層層保護的鎖不知為何動了起來,魁登斯慌了,手忙腳亂的將自己腦中能想到的所有回復咒和安全咒一股腦全用了出來。但一點用也沒有,鎖頭仍然不聽使喚的將自己解開。
「噢,梅林的鬍子啊。」
已經習慣了英國巫師用語的魁登斯捏著魔杖喃喃自語。他看著原本應該扣住的金屬慢動作掉落到地板上,發出刺耳聲響。然後緊閉著的箱蓋就這麼,在他面前,打開了。
他直覺撇開視線,用手擋住頭部保護自己。畢竟是完全沒有接觸過的生物,他本能的感到害怕。然而紐特老是叨念在嘴邊的那句「這些生物們都不危險,危險的是人類,魁登斯,千萬要記住這一點」忽然出現在他腦中。他完全同意紐特的說法。跟在奇獸飼育學家身邊的這幾年讓他理解到了大自然美麗和無情的各種面向,他曾經跟著拜月獸於滿月的夜晚圍成圈仰望著天空中的月亮,覺得整座山谷都發出有如天堂一般的柔光,也曾在下著大雨的森林深處試圖營救一頭受傷的瑞埃姆牛,但卻被當作入侵者而狠狠遭受攻擊。那道疤現在還留在他的腹側,魁登斯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
如此一來視線前再無任何遮蔽物。
他放緩了動作,想起紐特說過的話,幻形怪沒有尖牙也沒有厲爪,但是牠最強的武器,是能夠隨心所欲的改變自己的形體,變成牠面前巫師心中最害怕的東西的模樣。
魁登斯做好心理準備,也許那會是一頭差點要了他的命的威爾士綠龍,他還記得那天若不是紐特即時讓他從懸崖邊騰空漂浮起來,那龍強健的尾巴也許就會將他掃下深不見底的岩石縫中。又或許,他想,瑪莉.盧.巴波將出現在自己面前,帶著一貫陰冷的表情看著他,喊他的名字,要他把皮帶脫下交出來。
那都已經不是問題了。魁登斯想。他現在有了力量,他不需要害怕任何事物。
他嚥了口口水,將視線逐漸往上抬。
先進入眼簾的是一條黑色的長褲。至少不是龍,他想,也不是母親的幽靈。那麼,又有什麼人類是他恐懼的呢。青年憶起當年老是嫌他畏縮又窮酸的巷口店舖老闆、在他耳邊出聲羞辱的議員先生、和那群朝他丟擲石頭的街角小混混們。他繼續將目光往上移動,一條熟悉的皮帶出現,然後是那件不合身的鑲邊三扣外套。他看見了那人捏著一些什麼東西,皺成一團,分辨不出原本的樣子。可他知道那是什麼,魁登斯的心臟跳動,感覺世界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自己,和面前的生物。
他再讓更多的事物進入自己的眼中。
那是一張消瘦、蒼白、營養不良且目光畏縮的臉。
那是他自己。
魁登斯倒退了一步,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差點踩到了道高的腿。他手裡的魔杖巍巍發顫,就像面前那個自己一樣,幾乎握不住那些溼透揉皺的紙團。他的髮型一如記憶中那般可笑,像個最虔誠的教徒。但母親卻總是一面抽他一面說「魁登斯,你是魔鬼的化身,你這輩子都不可能獲得幸福」。
他楞楞的看著面前低垂著腦袋的自己,彷彿回到了那個下著驟雨的小巷。他捏著傳單,看著一夥的孩子們都已經完成任務,只剩下他,可憐的、不值得同情的魁登斯,一個人站在路邊面對來往路人的睥睨和忽視。遞出的傳單被扔在地上,遭到鞋子毫不在意的踐踏而過。他看著上頭的標語漸漸被踩成一團模糊的漿,卻只感覺到自己也跟著化作一灘無人在意的,聚積在他體內無處可去的淚水,順著石子路凹凹凸凸的間隙一路往未知的地方流去。
流去。
若能真的就這樣離開倒也算是不錯的選擇。可惜當雨停了,夜色也跟著來了。街上已看不到往來行人,家戶亮起燈火,他可以看見人影映在窗戶上,也能聞到空氣中充滿了食物的香氣。可他手上仍捏著那些紙團。被水淋濕後,標語複印上了他的手掌。
「巫師就在你我之間」。
怵目驚心的紅字,會一直存在在他的掌心上,直到分不清那究竟是墨還是魁登斯遭到鞭打而綻開皮肉流出的血液。
他以為自己會回到那棟小屋,風吹的時候會從木板縫隙透出刺骨的寒意,樓梯受到踩踏時會發出詭異嘎吱聲響的,新賽倫復興會的那棟小屋。他以為母親將會出現,皮帶再度揮舞在空中,而他將忍著疼痛和飢餓又一次在黑暗中蜷縮著身體入睡。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他只是楞楞的站著,站著,站著,好像沒有任何地方可去,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等待著他的歸來,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容納得下他或被他擁有。
魁登斯.巴波,一個無處可去的男孩。
母親的話語像是詛咒般糾纏著他,過去則是魅影,如影隨形,逼得他正視自己。看啊,那才是真正的你。遠方彷彿傳來嘲笑,讓他想摀住眼睛耳朵,不看不聽躲開一切。
顫抖著握緊了拳頭,他才發現魔杖仍在自己掌中。他記起紐特告訴過自己對付幻形怪的方法。一句咒語是不夠的,真正能夠解決牠的方式則是笑聲。
「你得想著那東西最令人發笑的模樣,然後朝著牠大喊叱叱,荒唐。」
他忍著那股令人絕望的感受抬起頭和幻形怪變成的自己對視,那個魁登斯也抬起了頭,黝黑的瞳孔彷彿吸納了全世界的悲傷,那雙眼睛沒有開口卻好像講述了最惆悵的故事。
這讓他的手更大程度的顫抖起來。他終於懂得為什麼面前這個看似一點威脅性也沒有的,過去的自己,會讓他如此難以呼吸,胸口像是被成年的紫角獸重重踩住了一樣,身體四肢一點也無法動彈。幻形怪會變成你內心最深層恐懼的事物。紐特這麼說,而魁登斯在這一刻發現了自己心底最害怕的,也許就是自以為克服了一切,但其實現在擁有的都只是一場巨大的幻覺,他仍是那個,弱小的,畏縮的,可悲的,無能為力的魁登斯。
那是他自己。
他就是他內心深處最深層的恐懼。
魁登斯握著魔杖努力抵抗幻形怪的壓力,他的口中喃喃念著那句咒語,「叱叱,荒唐」,「叱叱,荒唐」,可那個魁登斯,那個內心恐懼具現化的魁登斯絲毫不受任何影響,甚至像是現在才發現面前有人存在似的,緩緩抬起了手,企圖將手裡的傳單遞到他的面前。
傳單上的字扭曲變形,最終浮現了「你是魔鬼的化身,你一輩子都得不到幸福。」這些字樣。
魁登斯默默留下眼淚,浸濕了那張傳單,但上頭的標語卻沒有因此變得模糊,反而更加鮮艷奪目。
他仍然呢喃著那句咒語,叱叱,荒唐,叱叱,荒唐,可他覺得荒唐的似乎是他自己。
突然一道巨響從後面傳來,他還沒來得及回過頭,只見一道身穿藍色大衣的身影擋到了自己面前,阻止了自己和那個自己對視。
透過紐特的肩膀他可以看見幻形怪突然停下了動作,接著瞬間轉變了型態。那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有著跟紐特一樣顏色的頭髮,和形狀相似的嘴唇,但年紀看起來稍長他幾歲。他還沒能仔細看清楚那人的長相,紐特便揮舞著他的魔杖,穩定且充滿力量的喊出了咒語,「叱叱,荒唐!」
一顆紅鼻子赫然出現在男人面容上,而紐特噗哧一笑,幻形怪像是遭受嚴重攻擊一般化作最真實的模樣縮回了木箱中。紐特連忙上前將箱子扣上,在鎖頭施下更多的保護咒語。
「魁登斯,你還好嗎?」完成一切後紐特扭過頭問他,魁登斯點點頭,在接過憑空變出來的熱可可時告訴對方自己很好。
隔天,原本放著箱子的地方空出了一塊。紐特發現他疑惑的目光,向他解釋幻形怪已經被送去霍格華茲做為教學用了。魁登斯停下來,看著那塊空地,然後轉身去幫紐特處理那些堆積如山的奇獸事物。
他沒有跟對方提過,自己當時所能想像出發生在自己身上最荒唐的情景,就是像現在這樣,擁有一個歸處,並且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反正紐特也沒有多問。他想。
幸好紐特也不曾過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