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
「加拉哈德,從現在開始你正式被列管為恐怖份子。」
當梅林站在床尾用著平板而穩定的嗓音朝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伊格西瞪大了眼睛,表情猙獰並且用盡了他全身力氣「蛤?」了一聲。
然而感謝堆積在他鼻腔以及喉間的病毒們,充滿濃厚鼻音的微弱質疑並沒有發揮年輕人預期的效果,只讓他聽起來更像個躺在病床上臨死的病患——實際上,目前的狀況也相差不遠。
從亞洲某個小國結束任務回到倫敦的那一天,他就隱隱約約的覺得身體不太對勁,先是喉嚨跟呼吸道開始出現狀況,他靠在金士曼專機的皮製座椅,想著也許是高空艙壓和空氣乾燥害的,隨手將用過的衛生紙拋進垃圾桶後便放輕鬆閉上眼睛補眠。
但就在經過十幾小時的飛行(伊格西不敢置信自己居然睡掉了大半個航程,除了用餐之外的時間幾乎沒有印象,就連劇烈的亂流也沒能吵醒他)抵達地面時因任務造成的疲累應該多多少少消除了些才是,沒想到症狀完全沒有舒緩的跡象,他甚至一個踉蹌差點從空橋摔下來。
後勤部的同仁機警扶住他的手臂,一臉關心地問他是否身體不適。男孩站穩腳步後滿懷歉意回給他一個微笑,笑著說大概是任務太過操勞,水土不服加上日夜顛倒才會一個不小心沒踏穩,但仍然會去醫療部報到(反正任務結束本來就得去進行例行檢查)。對方拍拍他的肩膀要他保重,男孩則是以一個意料之外的噴嚏作為回應,伊格西正打算道歉的同時才發現對方無奈笑著提醒他騎士務必保持身體健康,不然也許會被梅林臭罵一頓呢。
好的,現在他可以確信,當你被檢驗出血液裡帶有亞洲地區最近大流行的流感病毒時,他們最親愛的魔法師梅林並不會臭罵你一頓,他會直接將你列為對世界、對組織、對人類社會有所危害的不良有機體,也就是他口中所謂的——恐怖份子。
「在確定你體內的流感病毒完全消失之前,金士曼的追蹤系統將會主動監控你的去向及行動,因此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加拉哈德,我強烈的建議你(強烈這兩個字被加重語氣)待在家裡好好休養,別回頭看亞瑟,我是指被你遺忘的屬於你自己的那棟公寓。」梅林敲敲手中的記錄板,臉上的神情甚至比當年V-day時還要嚴肅,「這可是維安等級的重大事件,別輕忽了。」
伊格西不知道自己該做出怎麼樣的表情,他企圖撐起身子,發熱的大腦還沒辦法完全消化梅林剛剛那一大串話語,什麼恐怖份子?什麼系統監控?
可就在他努力挪動疲累的身體好不容易往前移動五十公分的距離時,面前的魔法師卻毫不掩飾的向後退了一大步,一點也不在意這個舉動是否會造成面前騎士的心理創傷。
至少他只是帶著口罩,而不是全副武裝的穿上整套防護衣。伊格西自嘲的想,他放棄坐起身,乾脆地倒回軟綿綿的床舖上。手腕扯動點滴針頭,滲出了一些鮮紅色的液體。不過就是個流感有必要搞得跟世界末日一樣嗎?他盯著自己的血在床單上慢慢染開一朵鮮艷的花,一點也無法想像不過就是一些只能用顯微鏡才看得到的小東西在他體內,居然就會讓自己獲得這般特殊待遇。
魔法師盯著眼前年輕人略帶不滿的神情,在心底暗自嘆了口氣。如果只是普通的小感冒,他才沒那個閒工夫特地隔離一個騎士呢,世界沒那麼安穩,到處都是急著摧毀和平的恐怖份子,少一個可用的人力對金士曼來說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但這一波在亞洲流行的感冒可不能等閒視之,儘管是身強體壯如眼前這位訓練精良的特務也病成這樣。若是沒有確保病毒消滅,在騎士圈裡相互傳染的話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世界也許會瞬間成為一團爛泥也說不定。
當然,這是有點誇飾了,梅林不否認,但組織內部的確也沒有餘裕去對付可能的流感風潮,與其提心吊膽要求成員們注意身體健康,不如將源頭給封鎖起來還要來得快速有效些。
「看好了年輕人。」梅林冷哼幾聲,在面前的大螢幕叫出平板上的資料,密密麻麻的數值和折線怎麼樣也無法進入伊格西混沌的大腦迴路中,但他至少還看得懂旁邊標注的那行小字:「死亡人數」,而那,絕對不是什麼很小的數字。
「……開玩笑的吧。」伊格西揉揉鼻子,他實在很難想像現在只是鼻塞喉嚨不舒服的小感冒,居然已經奪走這麼多人的性命。
魔法師瞥見他那緊張的神情,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別擔心,你不會成為其中一位數字的,金士曼還需要你。」
這話可就說得太殘酷了點。伊格西閉上眼睛想。他其實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成為那串數字當中的其中一員,畢竟就算當他斷了三根肋骨、左膝舊傷復發幾乎不能移動,而前有追兵後有敵人包夾時,他也絕對相信梅林會將他好端端的送回倫敦,回到家人朋友的身邊。這是對組織的信心,也是對總是在背後支持他們的後勤部無與倫比的信任。
只要將病毒消滅就可以了對吧?他朝梅林發問,吸了吸鼻子,仍然沒辦法阻止那些比阿富汗傭兵還要惱人的鼻水恣意氾濫。魔法師面無表情的遞給他兩張衛生紙,偏了偏腦袋向他保證,只要確認他康復了自然就會馬上解除他的隔離禁令,「還有很多場仗等著你打呢,年輕人。」
於是他就在這了,這個雖然屬於他名下,可卻幾乎沒住上幾天過的公寓裡。
一切都很陌生。
隔間很陌生,桌椅很陌生,床很陌生,床單跟枕頭套很陌生,然而最陌生的莫過於身處在倫敦卻見不到哈利這件事。
說到這,自從回來之後他還沒見過哈利呢,本想著做完例行檢查後再去起居室來場久別重逢的溫情戲碼,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實際上演這幾乎用想像就能逼哭他的劇情,就被強制隔離了起來,只能透過通訊系統簡單聊上幾句。哈利總是在另一頭語氣故作冷靜的問著伊格西是否有好好的養病,重複那些醫療部要求男孩遵照的醫囑。儘管早已是獨當一面的優秀騎士,更不用說在遇見哈利之前,他若是生病可沒有那麼好的待遇,狄恩不要在那時來找他麻煩可就萬幸,這麼多年來他還不是好端端地長大了。
伊格西好氣又好笑之餘,他也完全理解哈利的擔憂,就像當年哈利好不容易從昏迷中甦醒,自己也動不動就為了對方的一個小徵兆纏著醫療部的夥伴不放,搞到最後被梅林勒令趕出病房才終於能讓早已煩到不行的醫生喘口氣。
所以面對哈利的過度擔憂他總是耐心的一再重複保證自己有乖乖聽話,並在掛上電話之前互道幾句晚安和愛語,約好等到他身體痊癒後再一起到攝政公園餵鴿子。
當然,說是隔離,梅林也不可能就真的將一個病人扔在房子裡不管。後勤部的同仁每天都會過來查看他的狀況,替他帶來新鮮的水果跟食物,確保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一開始伊格西還能跟來訪的同事們說說笑笑,儘管鼻塞讓他的口音變得有些好笑,但這反而成為了男孩逗樂他們彼此的方法之一。他在對方處理床頭垃圾桶的同時忍不住自嘲,穿著睡衣的自己和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同事簡直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呢。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大男孩一面整理著環境一面跟他閒聊,從最近金士曼的各種新武器的研發一路蔓延到各式各樣的花邊八卦。遠離倫敦將近兩個月的伊格西這才知道原來蘿西被一個小她幾歲的男孩纏上,為了找藉口疏遠對方可是用盡了腦汁。這可一點都不像蘿西的個性,伊格西用有些愚蠢的鼻音大笑著,接著突然舉起手,示意對方趕緊退開。
「全體注意,恐怖份子要發射導彈了——三、二、一、」
「什麼?」
「——哈啾。」
一個巨大的噴嚏聲爆發出來,伊格西垂著頭沒有動作,直到同事有些擔憂地開口叫他,伊格西才終於抬起頭,垂掛在臉上的兩道鼻涕和他刻意扭曲五官做出的鬼臉再一次讓房間充滿了歡笑聲。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過上幾天(最多一個星期吧?拜託,不過是個感冒,伊格西枕在手臂上想),盡忠職守的白血球便會處理好一切,而他將會念念難捨的收拾行囊搬回肯辛頓巷底的公寓,重回日常正軌當中——直到事情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某個半夜伊格西忽然清醒過來,他眨眨眼,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醒來,他試圖動動手腳,這才發現自己渾身發燙正在高燒,身上的睡衣被汗水浸溼,口渴得要命,每呼吸一次就像砂紙研磨氣管喉嚨。
相當不妙。
伊格西企圖撐起身子,櫃子上還有魔法師給的金士曼特效藥,說是留著若病情加重時使用的。當初從梅林手中接下來時他還有些狂妄地想著自己絕對用不上吧,卻沒想到太過小看病毒的威力,明明是身經百戰的特務此時此刻卻連移動自己的手腳都顯得極度困難。
他花費了大概十倍的時間,骨骼肌肉一點也不聽使喚,甚至比他先前在任務中手臂骨折時還難以活動。好不容易他穩住自己,將藥丸配著杯中僅存沒被他灑出去的水嚥下喉嚨,再也沒有任何力氣換下睡衣,只能再度將自己縮回棉被裡。
他瞪著天花板,感覺意識漂浮在半空之間,身體的疼痛讓他睡不著,但高燒帶來的暈眩卻將身邊的一切拉得很遠。空無一人的房間,牆上反射著昏黃的稀疏樹影,沒有人,沒有人知道他正縮在床鋪上,裹著厚厚的棉被卻因畏寒而顫抖,汗珠順著額角流到後頸,喘息著只求一口新鮮空氣。
他企圖回想過去自己一個人捱過生病痛苦的那段時間,卻發現那彷彿已經遙遠地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過去他毫無牽掛,孑然一身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當他踏進裁縫店的那一瞬間,成為金士曼候選人的那一瞬間⋯⋯
也許明天他們就會在床上發現他的屍體,伊格西意識迷濛的想,他的屍袋上寫了誰的名字?
……不行,想不起來……
他拯救了世界,卻敗在肉眼看都看不見的病毒上,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男孩絕望地發出無聲的哀鳴。
再度睜開眼睛時,身上那股黏膩的感受已經消失。他抬起脖子,一條冰冷的毛巾從額前滑了下來。高燒似乎已經退了下來,他的手腳也重新回到掌握之中,床頭的小燈微微點亮了房間,有道人影正好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大概是監控系統主動通知總部,這兒有個騎士快死了趕緊來救他,他扯動嘴角準備讓深夜還得跑來照顧他的後勤同事一個笑容,可就在與對方視線交錯的同時,他卻愣住了。因為就算半張臉都被金士曼特製的口罩給遮掩掉,可是那雙溫柔望向他的雙眼,卻是他絕對不會錯認的。
「哈利?」
他輕輕開口,久未經滋潤而乾啞的喉嚨傳來陣陣刺痛。哈利走到他床沿遞給他一杯水,盯著他喝光後再度伸手接回。
「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伊格西看著哈利拉過椅子在他的身旁坐下來,替他拉拉枕頭跟被子,手掌輕貼上他的額頭確認溫度降了下來後,這才能從他眼神中讀到安心的情緒。「你怎麼、」
「如果你能為這件事情保密的話我會非常感激,」哈利眨眨眼,「你知道的,不只你一個人受到監控,這個時間我應該待在肯辛頓,而梅林說什麼都不肯妥協。」
「自從V-Day後魔法師簡直成了控制狂。」伊格西笑著回應。
「可不是嗎。」哈利語氣帶著笑意,接著又想到什麼似的開口,「噢對了,抱歉我擅自替你換了睡衣,梅林告訴我衣櫃裡有準備好的換洗衣物,但我想你也許會想穿平常的那套。」
啊,難怪,伊格西動動身子,柔軟的棉質布料覆蓋在肌膚上,相較於前些天那些乾淨新穎卻老是讓他感到不自在的衣服,如今傳來熟悉的柔軟精香氣讓年輕人突然一陣鼻酸。
「哈利,我,」他有些哽咽的說,回想起一個人待在陌生環境裡那股無助又絕望的心情,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他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然而他多想讓哈利知道,是他讓自己有了牽掛,就算因此必須承認他再也無法重拾過去那般獨自一人也能瀟灑過活的勇氣,因為哈利他變得懦弱,害怕於再也不能與這個人相見、相愛,他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有跟哈利分享,還有好多好多事情還沒跟哈利一起去做。
年長的紳士溫柔的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卻握住了他的手。厚實溫暖的掌心將他的體溫傳遞過來,在那瞬間伊格西明白,所有他沒能說出口的,其實哈利都一清二楚,就像他在這個夜晚毫無徵兆出現在自己的床邊,他們都因彼此的存在而變得軟弱而貪婪,可同時卻也更加堅強而包容。
「別亂想。」哈利的聲線平穩的傳到他耳裡,然後一個輕輕的吻落在他額頭上,儘管隔著一層口罩顯得有些不太真實,但卻足夠瞬間撫平所有他心中洶湧翻滾的浪。他微笑著閉上眼睛,感覺到哈利的視線守護著自己進入夢鄉,那讓他感到萬分安穩平靜。
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將帶著這般既軟弱又堅強的愛意繼續活在這世界上,而他確信哈利也是如此。
fin.
當梅林站在床尾用著平板而穩定的嗓音朝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伊格西瞪大了眼睛,表情猙獰並且用盡了他全身力氣「蛤?」了一聲。
然而感謝堆積在他鼻腔以及喉間的病毒們,充滿濃厚鼻音的微弱質疑並沒有發揮年輕人預期的效果,只讓他聽起來更像個躺在病床上臨死的病患——實際上,目前的狀況也相差不遠。
從亞洲某個小國結束任務回到倫敦的那一天,他就隱隱約約的覺得身體不太對勁,先是喉嚨跟呼吸道開始出現狀況,他靠在金士曼專機的皮製座椅,想著也許是高空艙壓和空氣乾燥害的,隨手將用過的衛生紙拋進垃圾桶後便放輕鬆閉上眼睛補眠。
但就在經過十幾小時的飛行(伊格西不敢置信自己居然睡掉了大半個航程,除了用餐之外的時間幾乎沒有印象,就連劇烈的亂流也沒能吵醒他)抵達地面時因任務造成的疲累應該多多少少消除了些才是,沒想到症狀完全沒有舒緩的跡象,他甚至一個踉蹌差點從空橋摔下來。
後勤部的同仁機警扶住他的手臂,一臉關心地問他是否身體不適。男孩站穩腳步後滿懷歉意回給他一個微笑,笑著說大概是任務太過操勞,水土不服加上日夜顛倒才會一個不小心沒踏穩,但仍然會去醫療部報到(反正任務結束本來就得去進行例行檢查)。對方拍拍他的肩膀要他保重,男孩則是以一個意料之外的噴嚏作為回應,伊格西正打算道歉的同時才發現對方無奈笑著提醒他騎士務必保持身體健康,不然也許會被梅林臭罵一頓呢。
好的,現在他可以確信,當你被檢驗出血液裡帶有亞洲地區最近大流行的流感病毒時,他們最親愛的魔法師梅林並不會臭罵你一頓,他會直接將你列為對世界、對組織、對人類社會有所危害的不良有機體,也就是他口中所謂的——恐怖份子。
「在確定你體內的流感病毒完全消失之前,金士曼的追蹤系統將會主動監控你的去向及行動,因此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加拉哈德,我強烈的建議你(強烈這兩個字被加重語氣)待在家裡好好休養,別回頭看亞瑟,我是指被你遺忘的屬於你自己的那棟公寓。」梅林敲敲手中的記錄板,臉上的神情甚至比當年V-day時還要嚴肅,「這可是維安等級的重大事件,別輕忽了。」
伊格西不知道自己該做出怎麼樣的表情,他企圖撐起身子,發熱的大腦還沒辦法完全消化梅林剛剛那一大串話語,什麼恐怖份子?什麼系統監控?
可就在他努力挪動疲累的身體好不容易往前移動五十公分的距離時,面前的魔法師卻毫不掩飾的向後退了一大步,一點也不在意這個舉動是否會造成面前騎士的心理創傷。
至少他只是帶著口罩,而不是全副武裝的穿上整套防護衣。伊格西自嘲的想,他放棄坐起身,乾脆地倒回軟綿綿的床舖上。手腕扯動點滴針頭,滲出了一些鮮紅色的液體。不過就是個流感有必要搞得跟世界末日一樣嗎?他盯著自己的血在床單上慢慢染開一朵鮮艷的花,一點也無法想像不過就是一些只能用顯微鏡才看得到的小東西在他體內,居然就會讓自己獲得這般特殊待遇。
魔法師盯著眼前年輕人略帶不滿的神情,在心底暗自嘆了口氣。如果只是普通的小感冒,他才沒那個閒工夫特地隔離一個騎士呢,世界沒那麼安穩,到處都是急著摧毀和平的恐怖份子,少一個可用的人力對金士曼來說可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但這一波在亞洲流行的感冒可不能等閒視之,儘管是身強體壯如眼前這位訓練精良的特務也病成這樣。若是沒有確保病毒消滅,在騎士圈裡相互傳染的話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世界也許會瞬間成為一團爛泥也說不定。
當然,這是有點誇飾了,梅林不否認,但組織內部的確也沒有餘裕去對付可能的流感風潮,與其提心吊膽要求成員們注意身體健康,不如將源頭給封鎖起來還要來得快速有效些。
「看好了年輕人。」梅林冷哼幾聲,在面前的大螢幕叫出平板上的資料,密密麻麻的數值和折線怎麼樣也無法進入伊格西混沌的大腦迴路中,但他至少還看得懂旁邊標注的那行小字:「死亡人數」,而那,絕對不是什麼很小的數字。
「……開玩笑的吧。」伊格西揉揉鼻子,他實在很難想像現在只是鼻塞喉嚨不舒服的小感冒,居然已經奪走這麼多人的性命。
魔法師瞥見他那緊張的神情,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別擔心,你不會成為其中一位數字的,金士曼還需要你。」
這話可就說得太殘酷了點。伊格西閉上眼睛想。他其實一點也不擔心自己成為那串數字當中的其中一員,畢竟就算當他斷了三根肋骨、左膝舊傷復發幾乎不能移動,而前有追兵後有敵人包夾時,他也絕對相信梅林會將他好端端的送回倫敦,回到家人朋友的身邊。這是對組織的信心,也是對總是在背後支持他們的後勤部無與倫比的信任。
只要將病毒消滅就可以了對吧?他朝梅林發問,吸了吸鼻子,仍然沒辦法阻止那些比阿富汗傭兵還要惱人的鼻水恣意氾濫。魔法師面無表情的遞給他兩張衛生紙,偏了偏腦袋向他保證,只要確認他康復了自然就會馬上解除他的隔離禁令,「還有很多場仗等著你打呢,年輕人。」
於是他就在這了,這個雖然屬於他名下,可卻幾乎沒住上幾天過的公寓裡。
一切都很陌生。
隔間很陌生,桌椅很陌生,床很陌生,床單跟枕頭套很陌生,然而最陌生的莫過於身處在倫敦卻見不到哈利這件事。
說到這,自從回來之後他還沒見過哈利呢,本想著做完例行檢查後再去起居室來場久別重逢的溫情戲碼,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實際上演這幾乎用想像就能逼哭他的劇情,就被強制隔離了起來,只能透過通訊系統簡單聊上幾句。哈利總是在另一頭語氣故作冷靜的問著伊格西是否有好好的養病,重複那些醫療部要求男孩遵照的醫囑。儘管早已是獨當一面的優秀騎士,更不用說在遇見哈利之前,他若是生病可沒有那麼好的待遇,狄恩不要在那時來找他麻煩可就萬幸,這麼多年來他還不是好端端地長大了。
伊格西好氣又好笑之餘,他也完全理解哈利的擔憂,就像當年哈利好不容易從昏迷中甦醒,自己也動不動就為了對方的一個小徵兆纏著醫療部的夥伴不放,搞到最後被梅林勒令趕出病房才終於能讓早已煩到不行的醫生喘口氣。
所以面對哈利的過度擔憂他總是耐心的一再重複保證自己有乖乖聽話,並在掛上電話之前互道幾句晚安和愛語,約好等到他身體痊癒後再一起到攝政公園餵鴿子。
當然,說是隔離,梅林也不可能就真的將一個病人扔在房子裡不管。後勤部的同仁每天都會過來查看他的狀況,替他帶來新鮮的水果跟食物,確保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一開始伊格西還能跟來訪的同事們說說笑笑,儘管鼻塞讓他的口音變得有些好笑,但這反而成為了男孩逗樂他們彼此的方法之一。他在對方處理床頭垃圾桶的同時忍不住自嘲,穿著睡衣的自己和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同事簡直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呢。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大男孩一面整理著環境一面跟他閒聊,從最近金士曼的各種新武器的研發一路蔓延到各式各樣的花邊八卦。遠離倫敦將近兩個月的伊格西這才知道原來蘿西被一個小她幾歲的男孩纏上,為了找藉口疏遠對方可是用盡了腦汁。這可一點都不像蘿西的個性,伊格西用有些愚蠢的鼻音大笑著,接著突然舉起手,示意對方趕緊退開。
「全體注意,恐怖份子要發射導彈了——三、二、一、」
「什麼?」
「——哈啾。」
一個巨大的噴嚏聲爆發出來,伊格西垂著頭沒有動作,直到同事有些擔憂地開口叫他,伊格西才終於抬起頭,垂掛在臉上的兩道鼻涕和他刻意扭曲五官做出的鬼臉再一次讓房間充滿了歡笑聲。
他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過上幾天(最多一個星期吧?拜託,不過是個感冒,伊格西枕在手臂上想),盡忠職守的白血球便會處理好一切,而他將會念念難捨的收拾行囊搬回肯辛頓巷底的公寓,重回日常正軌當中——直到事情朝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某個半夜伊格西忽然清醒過來,他眨眨眼,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醒來,他試圖動動手腳,這才發現自己渾身發燙正在高燒,身上的睡衣被汗水浸溼,口渴得要命,每呼吸一次就像砂紙研磨氣管喉嚨。
相當不妙。
伊格西企圖撐起身子,櫃子上還有魔法師給的金士曼特效藥,說是留著若病情加重時使用的。當初從梅林手中接下來時他還有些狂妄地想著自己絕對用不上吧,卻沒想到太過小看病毒的威力,明明是身經百戰的特務此時此刻卻連移動自己的手腳都顯得極度困難。
他花費了大概十倍的時間,骨骼肌肉一點也不聽使喚,甚至比他先前在任務中手臂骨折時還難以活動。好不容易他穩住自己,將藥丸配著杯中僅存沒被他灑出去的水嚥下喉嚨,再也沒有任何力氣換下睡衣,只能再度將自己縮回棉被裡。
他瞪著天花板,感覺意識漂浮在半空之間,身體的疼痛讓他睡不著,但高燒帶來的暈眩卻將身邊的一切拉得很遠。空無一人的房間,牆上反射著昏黃的稀疏樹影,沒有人,沒有人知道他正縮在床鋪上,裹著厚厚的棉被卻因畏寒而顫抖,汗珠順著額角流到後頸,喘息著只求一口新鮮空氣。
他企圖回想過去自己一個人捱過生病痛苦的那段時間,卻發現那彷彿已經遙遠地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過去他毫無牽掛,孑然一身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當他踏進裁縫店的那一瞬間,成為金士曼候選人的那一瞬間⋯⋯
也許明天他們就會在床上發現他的屍體,伊格西意識迷濛的想,他的屍袋上寫了誰的名字?
……不行,想不起來……
他拯救了世界,卻敗在肉眼看都看不見的病毒上,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男孩絕望地發出無聲的哀鳴。
再度睜開眼睛時,身上那股黏膩的感受已經消失。他抬起脖子,一條冰冷的毛巾從額前滑了下來。高燒似乎已經退了下來,他的手腳也重新回到掌握之中,床頭的小燈微微點亮了房間,有道人影正好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大概是監控系統主動通知總部,這兒有個騎士快死了趕緊來救他,他扯動嘴角準備讓深夜還得跑來照顧他的後勤同事一個笑容,可就在與對方視線交錯的同時,他卻愣住了。因為就算半張臉都被金士曼特製的口罩給遮掩掉,可是那雙溫柔望向他的雙眼,卻是他絕對不會錯認的。
「哈利?」
他輕輕開口,久未經滋潤而乾啞的喉嚨傳來陣陣刺痛。哈利走到他床沿遞給他一杯水,盯著他喝光後再度伸手接回。
「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伊格西看著哈利拉過椅子在他的身旁坐下來,替他拉拉枕頭跟被子,手掌輕貼上他的額頭確認溫度降了下來後,這才能從他眼神中讀到安心的情緒。「你怎麼、」
「如果你能為這件事情保密的話我會非常感激,」哈利眨眨眼,「你知道的,不只你一個人受到監控,這個時間我應該待在肯辛頓,而梅林說什麼都不肯妥協。」
「自從V-Day後魔法師簡直成了控制狂。」伊格西笑著回應。
「可不是嗎。」哈利語氣帶著笑意,接著又想到什麼似的開口,「噢對了,抱歉我擅自替你換了睡衣,梅林告訴我衣櫃裡有準備好的換洗衣物,但我想你也許會想穿平常的那套。」
啊,難怪,伊格西動動身子,柔軟的棉質布料覆蓋在肌膚上,相較於前些天那些乾淨新穎卻老是讓他感到不自在的衣服,如今傳來熟悉的柔軟精香氣讓年輕人突然一陣鼻酸。
「哈利,我,」他有些哽咽的說,回想起一個人待在陌生環境裡那股無助又絕望的心情,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他知道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然而他多想讓哈利知道,是他讓自己有了牽掛,就算因此必須承認他再也無法重拾過去那般獨自一人也能瀟灑過活的勇氣,因為哈利他變得懦弱,害怕於再也不能與這個人相見、相愛,他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有跟哈利分享,還有好多好多事情還沒跟哈利一起去做。
年長的紳士溫柔的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卻握住了他的手。厚實溫暖的掌心將他的體溫傳遞過來,在那瞬間伊格西明白,所有他沒能說出口的,其實哈利都一清二楚,就像他在這個夜晚毫無徵兆出現在自己的床邊,他們都因彼此的存在而變得軟弱而貪婪,可同時卻也更加堅強而包容。
「別亂想。」哈利的聲線平穩的傳到他耳裡,然後一個輕輕的吻落在他額頭上,儘管隔著一層口罩顯得有些不太真實,但卻足夠瞬間撫平所有他心中洶湧翻滾的浪。他微笑著閉上眼睛,感覺到哈利的視線守護著自己進入夢鄉,那讓他感到萬分安穩平靜。
明天太陽升起時他將帶著這般既軟弱又堅強的愛意繼續活在這世界上,而他確信哈利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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