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5
對於魔法技術的掌握,葛雷夫還是有相當程度的自信,要不然他也不可能一路當上美洲巫師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職位。他也曾經聽聞過魔法沒有效用的案例,當他還在伊法魔尼讀書時,理由不外乎咒語拼法或揮舞魔杖的姿勢不夠標準,成為正氣師後這類低級失誤發生的機率幾乎要比在山林間遇見野生的紫角獸還要稀有。幾乎不可能。他想。但「幾乎」這兩個字就代表著仍有微乎其微的機率,這類罕見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畢竟這可是個充滿魔法的世界,沒有什麼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有兩種可行的解釋,葛雷夫經過幾天的反覆思考後下了定論,其一,是他的魔法毫無理由的失去效用。另外一種,則是施咒對象的能力在他之上,因此魔咒的效用才會遭到削弱。
兩種解釋乍看之下都有道理,但經過葛雷夫隨機挑選了兩名在他眼皮底下行竊的莫魔實驗後,他確信自己的記憶咒如平常一般毫無破綻。至於魁登斯。那個青年有可能會是魔力更勝於他的巫師嗎?葛雷夫搖搖頭否決了這個可能性。這個年紀的巫師要不早就在伊法魔尼接受魔法教育了,要不就是根本不具任何魔力的爆竹。而魁登斯屬於哪一種,答案昭然若揭。
於是魁登斯為什麼知道自己即將對他下遺忘咒就成了葛雷夫生命中難得的未解謎團,如同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開始對青年營養不良的模樣開始感到不耐。過於細瘦的手腕,凹陷的臉頰,彷彿一折就斷的腰身——他實在無法對這些視而不見。
一頓晚餐絕對不會是個好主意,但葛雷夫再度說服自己,這就跟當年瑟拉菲娜在學校附近的蛇木樹底下發現一窩遭到遺棄的迷蹤鳥,她將牠們偷偷帶回長角水蛇學院寢室,並每天從餐廳悄悄帶回一點點食物餵食,照顧牠們長大是一樣的道理。只是不忍心,如此而已。
他刻意忽略了最終那窩小鳥最終死去兩隻,而剩下的被舍監發現帶走,不知去向的結局。
開口邀請對方共進晚餐時,魁登斯嚇得將手裡那疊傳單掉了滿地。
「只是個簡單的便飯。」葛雷夫皺眉,手腕一揚,散落一地的紙張便自動集中回到他手裡,「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
青年聽見他的回話,凍白的臉頰出現一抹紅暈,卻因為他急急低下頭而一閃即逝。魁登斯怯怯接過葛雷夫手裡的傳單,在指頭相觸的那瞬間,年長的男人再度握住他的手。溫暖的、寬大而厚實的,比起自己乾瘦醜陋的手掌美麗太多的手指輕輕握住自己的肌膚,這讓青年泛著粉色的耳根又紅上了更多。
魁登斯的手很涼,跟先前每一次他替對方進行治療時差不了多少。瘦長的手指骨節明顯,上頭交錯的傷痕令人心驚。
「又?」他問。
魁登斯輕輕點頭。昨晚母親心情不是太好,因為參議員又拒絕了他們的會面。但說穿了,母親又有何時心情好呢?魁登斯心想。每當這種時刻他總是成為出氣筒,不論做了什麼或是沒做什麼都有可能挨上一頓揍。母親不帶感情的呼喊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傳來,比起一回家就挨打,魁登斯更不喜歡睡前才受罰。疼痛會讓他無法入眠,而這樣又將會縮短他少到可憐的休息時間,隔天早晨在表定時間起床的痛苦程度將倍數成長。
於是昨晚當他用著湯匙從淺盤中試圖舀起稀少湯料,樓上卻傳來母親的嗓音喊著熟悉的三個字時,他難以分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緊張還是鬆了口氣。其餘孩子靜靜的看著魁登斯停下動作,他將自己的湯盤推到莫蒂絲提面前,女孩還在長高,需要多一點營養。
莫蒂絲提在魁登斯即將離開長桌之際握住他的手,小小的手掌輕輕捏了捏哥哥的手指。沒事的,魁登斯低下頭無聲的說,沒事的。
皮帶落下的瞬間他咬緊下唇,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否則會更激怒母親。直到鮮血的味道從嘴唇和掌心分別傳來,母親將手中的皮帶甩到地板上發出最後一個刺耳的金屬撞擊聲,這個夜晚才終於陷入寂靜。
葛雷夫迅速替青年治好了手上的傷,柔和的白光沿著傷口移動,綻開的皮肉也跟著癒合起來。魁登斯的手掌總是在此刻微微顫抖,望向他的黑色瞳孔看起來是全身上下唯一不那麼乾扁無生氣的地方。葛雷夫喜歡魁登斯的眼睛,他沒有跟青年說過,以免從此之後魁登斯再也不敢抬眼直視他。長長的睫毛顫動,溼潤的水霧讓視線顯得曖昧又模糊,就像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空氣一般。葛雷夫還沒找到任何一個合適的字彙形容這一切,然而他想,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時間還多得是,他可以慢慢理清這一切。
「我得走了。」當他倆的影子又拉長三英吋的時候葛雷夫說,他感覺到身邊青年視線中微妙的變化——他很滿意這種不捨的目光。
仰慕且依賴,他缺乏的正是這些。
至於魁登斯……他沒辦法給魁登斯太多,他知道,青年期待的大抵是些他不能給也給不起的東西。
葛雷夫在消影離開暗巷前看著青年緩步踏上歸途的背影,月光照在他黑色的外套上一點反光也沒有,他就像個幽靈,沒有形體也沒有影子。葛雷夫直直盯著魁登斯,看著寒風裡那道細瘦身影時不時抬起手心擺在嘴前呼氣,直到他消失在道路盡頭,這才打了個響指隨著一陣輕煙消散在空氣之中。
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沒有與魁登斯見到面,理由是歐洲那兒捎來關於黑魔王的消息越來越撲朔迷離。德國和法國接連傳出葛林戴華德肆虐的案例,黑巫師抓走一些人,在失蹤幾天之後,這些可憐的巫師被發現悽慘的死於各種酷刑咒之下。那枝接骨木魔杖成了全魔法世界最具破壞力的象徵,沒有人希望親眼見著它,或親身試驗它的威力。
忒休斯的來信中提到儘管英國尚未受到他的魔爪,但英國魔法部仍與他國聯合起來成立了專門的黑巫師查緝部門,並建議美利堅魔法國會趕緊做好準備,傳說已經有人在歐陸以外的城市見到黑巫師的蹤影了。就算現在謠言四起,但老友的結論他相當同意。
「做足準備,以防所有可能性。」
他看著熟悉的筆跡在羊皮紙的最末尾留下這句話,右下角的簽名一如既往拉長了最後一個字母的線條,不禁露出淺淺微笑。
他簡單的回了信,告訴忒休斯魔國會接下來將會有一連串針對黑巫師的對策會議,礙於時間跟權限,他無法在信中與他分享太多,但絕對歡迎英國的正氣師和他們一同對抗邪惡勢力。寫完之後他輕輕彈指,羊皮紙自動捲起並加上了一道魔法咒語。葛雷夫召來那隻送信的貓頭鷹,經過一夜休息牠看起來有精神多了。葛雷夫將信綁在牠腳邊的同時餵給牠一小把貓頭鷹堅果。灰林鴞發出感激的鳴叫,在吃完最後一顆果實後張開翅膀朝著來時的方向飛去。
就在他批閱堆疊如山的公文同時,一名部下敲了他的門,告訴他原訂今晚舉辦的會議因為紐約港附近出現離奇的空間破壞事件,於是延後到明天下午舉行。
「知道了。」葛雷夫說,他在羊皮紙上簽下最後一個名字,舉著羽毛筆的手停頓了幾秒,最終將它塞進墨水瓶中。距離太陽西下還有一點時間,他忽然想起了許久沒見的那個青年。
踏出魔國會大樓時,幾朵雪花正巧落了下來。初雪總是令人興奮,街上幾個小孩因見到雪而開心的尖叫,但對葛雷夫來說,他腦中閃過的不是美麗的雪景,而是那個站在街頭發抖的身影。他拉了拉領子走上人行道,兩旁商店巨大的看板提醒了他即將到來的節日。他是不愛過節的,身為一名葛雷夫,對於節慶的記憶就只有冗長而枯燥的家族聚會,親戚之間彼此暗中較勁,誰家的孩子高分通過伊法魔尼的巫術測驗,或是加入了魔國會成為正氣師的其中一員。
這樣的較勁在他當上安全部部長後戛然而止,整個家族似乎少了繼續競爭的熱情,只剩下虛偽空泛的恭維出現在逢年過節的餐桌上。
然而就算他痛恨這樣虛偽的節日氣氛,不斷傳入他耳中的聖誕歌曲還是觸動了某些事情。他轉進莫魔的商店裡,從眾多商品之中挑選了一副材質跟價格還算可以接受的皮手套——鹿皮,而非他屬意的龍皮——莫魔商店可買不到龍皮這種上乘的商品。
店員小姐露出親切笑容詢問他這是否是送人的禮物,葛雷夫點點頭,卻在對方遞給他一個綁著完美蝴蝶結的紙盒時,尷尬得只想將它趕緊塞進自己的大衣裡。他掏出一把莫魔紙幣,壓在櫃台上表示不必找零了,店員露出更燦爛的笑容祝福他聖誕快樂。
「你也是。」他回應,推開門重回早已白茫一片的街道。
葛雷夫沒有直接往魁登斯所在的巷口去,這在未來將是他此生最後悔的一件事。然而在那個時刻,他只是想著距離其他孩子們發送完傳單還有一些時間,他可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魁登斯,而這段空檔他可以先回家讀完紐約幽靈報旗下出版社發行的《最新黑魔法防禦指南》。
他於是轉進某條小路,朝著自家前進,皮鞋敲在馬路上發出規律的單音,他停在郵筒前,伸手勾開鐵皮的瞬間,身體像是受到巨大拉力一般往前而去。
然後?沒有然後了。
波西瓦・葛雷夫的身影就這麼消失在自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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