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4
嚴格說起來,這其實是某種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灰色地帶。
然而那夜之後,青年的身影卻時不時浮現葛雷夫的腦海中。寒風之中絲毫起不了任何作用的鑲邊三扣外套底下細瘦的身板輕輕顫抖著,捏著傳單的掌心和手腕上深淺交錯的鞭笞印記,最難忽略的,是他那可笑的呆板髮型底下那對明亮的雙眼。
這也許可以解釋葛雷夫究竟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前往那個路口——魁登斯・巴波在的那個路口——在青年驚訝又熱切的目光之中,他感覺到自己心底某個空缺的地方似乎正在被重新填起來。
他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樣的關係,或許這根本稱不上一段關係,因為葛雷夫總是在離去之時順手消除了魁登斯的記憶。
魔法。
多麼方便又有效。
青年重新睜開眼睛之後將完全不記得他們共度的那一小段時光。陰暗的街口只剩一個人的影子落在紅磚牆上,散落一地的傳單是他沒能完成的任務,月亮已經高高掛在天空之中,而晚歸的他又將面臨母親的責打。
一般說起來這樣的深冬,別說鞭打的切口了,就連那些凍傷都難以痊癒。早晨洗漱時無可避免地染紅洗臉台的水,錐心疼痛讓睡眠不足的大腦瞬間清醒過來。但魁登斯卻欣喜發現近日以來,自己身上的傷口總是癒合得特別快。儘管他難以評斷是在舊傷上頭壓上新的傷口比較疼,還是好不容易恢復平滑的肌膚再度被皮革劃出切口更令人難以忍受。但若是跟能夠親眼見到魔法在自己面前展現相比,一切都算不上什麼。
這些都是青年親口告訴葛雷夫的。
要得到魁登斯的信任實在不難,葛雷夫想,他就像溺水太久的人,只要伸出一小節浮木,便能感受到他交出了毫無保留的信任與依賴。他對於利用青年的傷痛滿足自己私心的作法感到不齒,然而這樣的信任與依賴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安慰了他枯燥乏味又疏離的現實生活。
魔法這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於巫師社會而言一點也不特殊,甚至對葛雷夫來說,從小到大的菁英教育都逼迫著自己必須在這方面成為頂尖才行,頂尖,說起來多麼輕鬆,壓在身上卻異常沈重的單字。
在魁登斯身上他重新找到了魔法令人感到興奮的一面,普通到再不能更普通的小法術都能令對方眼睛為之一亮。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第一次使用魔法時的細節,但想必也像面前的青年一樣,內心充滿純粹的雀躍和驚奇吧。
那都久遠的像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了,是的,他再一次提醒自己,這跟現實生活是必須切割開來的,跟魁登斯相處的時間只能是調劑,是隨時隨地可以結束的插曲。
他並沒有違反任何法律,治療一個受到虐待的年輕人是每個巫師——人,他糾正自己——都會產生的善意念頭,使用魔法只是單純因為不應該太過涉入莫魔的社會。就說了,就算倒背拉帕波法律也絕對難不倒波西瓦・葛雷夫。更何況他沒有一次忘記過施行遺忘咒,魁登斯將不會記得一切,而這讓葛雷夫感到心中的愧疚迅速縮小成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點。
又一次,他走上前握住青年的手腕,將他掌中怵目驚心的傷痕治癒,葛雷夫享受魁登斯用著怯懦卻好奇的語氣,問他,「這是魔法嗎?先生。」的一瞬間。
「是的,這是魔法。」他總是這麼回答,然後展示更多,在青年發亮的瞳孔裡他似乎也重新找到自己。
魔國會的工作一如既往乏味得可怕,但在處理繁雜的例行事務和歐洲巫師界不斷傳來的黑巫師造反警告之餘,擁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祕密,令他死水般的生活又有了一些值得期待的東西。於是在這段期間內他盡其所能對魁登斯好,類似某種補償心理,用這些來交換青年的崇拜與依賴。
陰暗的小巷可以遮掩很多東西,包括一名成年巫師明知自己遊走在法律的邊緣,卻仍滿懷信心認為自己不會失足墜落。
但也許他不該問名字的,葛雷夫看著魁登斯溼潤的雙眼帶著光望向他時,這麼反省過。
他記得小時候葛雷夫莊園外的花園裡曾經出現過一窩地精,當然了,作為一名葛雷夫,他從不需要親自處理花園裡出現的搗蛋鬼地精。只是年紀輕輕的小葛雷夫在屋子裡沒有任何朋友(或者該說,葛雷夫家族認為值得結交的朋友才有機會介紹給他認識,而那大多都是無趣至極的乖乖牌公子哥)因此在讀書空檔發現窗外竟有雙眼睛盯著自己瞧時,有生物在一旁陪伴的安心感讓他選擇了不通知管家處理。那是隻同樣年幼的地精,跟其他吵鬧的同伴不同,小地精時常什麼也沒做,就只是呆呆的在窗戶外頭看他讀書。葛雷夫覺得牠的智商大概有點問題,儘管地精早已被定義為低智商的魔法生物,但他還沒見過這麼安靜,安靜到似乎被其他地精排擠忽視的例子。
孤單得簡直跟自己一樣。他忍不住就將書房外的小生物當作自己的夥伴,並在見過幾次面後偷偷在心底替牠取了個名字。
細數起來,小葛雷夫跟小地精並沒有任何交集,只是隔著一扇窗戶知道彼此的存在而已。但那個下午,他手中的初級魔藥學讀到一半,突然發現窗外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影子。然後他聽見遠方傳來不屬於人類的尖叫聲,他站起身,透過潔淨的窗他看見一些黑色的小點被拋向天空,隨即消失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
他再也沒見過那隻地精,事實上葛雷夫莊園的花圃裡再也沒出現過地精。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生命中不曾對地精產生過任何情緒,除了被他不小心命名的那隻。正如同滿街的莫魔本應與他無關,魁登斯・巴波這個名字卻改變了一切。
「葛雷夫先生⋯⋯」
青年眼眶含淚看著自己的模樣實在讓人難以抗拒,葛雷夫只能無可自拔的一次又一次來到這裡,混在人潮中看著格格不入的青年遭到路人拒絕後,露出不安又退縮的表情。他總是等到天色暗下,其餘孩子早就散去,直到街道上只剩下一個瘦長身影時,才從對面現身。他不知道自己走上前的動作看在魁登斯眼中是什麼樣子,但每一次當他握住青年顫抖的手,一道簡單的治癒術就能帶給他相同的滿足。
這絕對是個錯誤,但葛雷夫卻深陷其中沒能停止。青年所在的街角和鑲邊三扣外套,那頂黑色短沿帽,甚至是他手裡捏著的反巫傳單都有了意義,當他第一次將手掌撫上不只魁登斯的手掌而是青年後頸那塊被剃短頭髮因而露出的肌膚時,他分不出魁登斯是因為氣溫還是其他的什麼而顫抖。
「魁登斯。」他說,壓低了聲音,將青年的身體往自己胸前拉近了一些。他能感覺到對方那尚未完全成長為男人的骨架還帶有一些孩子的形狀,略略駝背的站姿和縮起的肩膀都讓他顯得更加可憐兮兮,瀏海上的積雪隨著葛雷夫壓下他後頸的動作而落在他大衣前襟上。魁登斯掙扎著想要退後,他可不能弄髒了先生的衣服。但葛雷夫抵著他的脖子讓他無處可去。他毫無辦法,只能繃緊了身體任由對方充滿高級古龍水味的吐息噴在髮梢。剛被魔法治癒的手掌靠在葛雷夫的腰側,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魁登斯,好孩子。」
葛雷夫瞇起眼睛,迷人的男中音不斷從他喉間吐出嚷著青年的名字,紅磚牆上兩道人影重疊在一起,四周的落雪與寒風都被保暖咒給阻擋在外頭,但魁登斯仍然抖個不停。葛雷夫一點也不在意。他又怎麼會在意呢?當這一切都如此令人滿足,他又有什麼立場感到不滿。
烏鴉站在垃圾桶上發出第四聲粗啞鳴叫的時候,他終於放開了懷中的青年。他舉起右手,像是要與他說再見,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一個無聲的遺忘咒語正準備在下一秒釋放出來。
但令他感到驚訝的是,有個人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咒語的進行。
是魁登斯。
他沒有像以往一樣愣愣地低頭站在那,像是做錯事的小孩一般,對即將被消滅的記憶一無所知且無能為力。第一次,他抓著葛雷夫的手,一雙充滿霧氣的瞳孔望向他,魁登斯咬了咬下唇,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卻又強迫自己不得不說話一般,終於說道。
「請別消除我的記憶,先生。」他說,句子顫抖,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我想記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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