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Chapter 11
波西瓦・葛雷夫睜開眼睛,這是他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不是滿身大汗的被驚醒。他回憶方才的夢境,對方確實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不像每一次那樣被突然截斷。
「葛雷夫先生。」那句叫喚聽起來多麼具真實性,彷彿是靠在他耳邊說出的那樣。
然後,他眨眨眼睛,不敢置信的發現本該獨自一人的臥室裡竟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熟悉人影就站在自己的床邊,低垂著頭,表情擔憂的望向他。
這也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魁登斯・巴波,那個夜夜出現在他夢境中的青年,再一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帶著既陌生又熟悉的輪廓。
房裡很安靜,他們互相對望著卻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壁爐傳出細微的劈啪聲響,葛雷夫覺得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得說些什麼才行。他想。
他還記得那個稜角分明的下顎,挺直的鼻樑,漂亮的嘴唇和美麗的眼睛。但青年沒有了過去那凹陷的蒼白,他的臉色紅潤許多,臉頰變得更加彈性飽滿,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寒風之中一吹就倒的模樣。
他抬眼對上青年的視線,那對眼睛一如他記憶中那般充滿了氤氳水氣,葛雷夫直直盯著青年,像是想從其中讀出一些什麼。魁登斯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出來,他抿著嘴唇,雙手不安的在身前絞動。
「魁登斯。」
終於,葛雷夫的嗓音劃破了寧靜,他的聲線輕柔,彷彿只要用力一點便會將什麼東西撕碎。
「好久不見。」
青年沒有回應,他只是立刻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看向自己腳邊,彷彿那厚重的羊皮地毯比眼前的自己還要更具吸引力。
葛雷夫一點也不介意魁登斯這樣的舉動,儘管從任何社交應對標準看來,這都是極端失禮的行為。
窗外一樣是蒼白的月光,青年的影子落在床舖上,像一幅很淺很淺來自東方的水墨畫,虛無飄渺,彷彿沒有實體。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道青年站在這裡多久了,他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惶恐,深怕眼前的景色只是自己又一個永無止盡的夢。
忍不住心底的衝動,他終究還是伸出了手,握住魁登斯跼促不安交叉在身前的手掌。體溫仍然稍低,但已經不再那麼冰涼了。葛雷夫將魁登斯的掌心細細翻看,上頭的傷痕已經退得差不多,只剩下淺淺的痕跡,幾乎看不出這雙手曾經有過怵目驚心到令人不忍卒睹的模樣。
也許這真是一場夢。
青年已經不再是原本他遇見他時的那副模樣了,那些悲慘疼痛的往事都已從他身上抹去,隨著日子逐漸過去,他只會成長得更加光彩活躍,就跟每一個普通的正常青年一樣。屬於他的時代正在來臨,舞台已經佈置好了,就等他站上去。
同一時間葛雷夫也清楚的知道,那齣戲裡並沒有自己的位置。
他也該清醒過來了。
「你好嗎?」他開口問,同時將魁登斯的掌心輕輕放開。青年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重新問了一次,而這一次魁登斯點了點頭作為回答。「那就好。」葛雷夫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說,「我相信魔法國會應當給了你不錯的環境,很高興知道你⋯⋯在那樣的事件之後還能回到正常生活。」
他想起皮奎里跟蒂娜望向他時總會出現的表情,如今他才終於知道那代表著什麼意思。
魁登斯並不像報告書裡寫的那樣,闇黑怨靈是消失了,可是魁登斯沒有,青年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看起來充滿了年輕的光彩。對比自己現在的模樣,他忽然感到非常難堪羞愧。
「我很抱歉。」他又一次只能如此開口。他是真的感到抱歉,為了自己在青年身上所做的一切。他從魁登斯身上索求的,從來就遠遠大於他給予的,這樣病態的關係不應該繼續下去。然而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他赫然驚覺,魁登斯早已不是當時那個受虐青年,如今再也不會有午夜的鞭打,再也不會有皮開肉綻的疼痛,也因此,他的存在對魁登斯來說將不具任何意義。失去了這層關係之後,葛雷夫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立場面對眼前的年輕人。
該結束了。
插曲終有劃上休止符的一刻,而葛雷夫想,能夠在最後看見青年擺脫陰霾的模樣,知道他過得好也就足夠了。
「如果以後你有任何問題,當然都歡迎來找我、不、來找我們,」他改口,「魔國會能夠提供你必要的協助。」
他繼續說,語氣盡量不帶任何感情。
「謝謝你特地來一趟,很高興見到你,魁登斯。天色晚了,如果你擔心,我可以請利爾送你回去。」
聽見葛雷夫的話,魁登斯突然抬起頭,他急急的搖動腦袋,張開嘴想說話,然而有太多太多事情想跟對方述說,他卻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講起。
事件之後他支離破碎的度過了一段難熬時光,他是真的字面意義上的,破碎成一縷縷黑煙。失控的魔力和遭受背叛的震驚都讓他體內的怨靈蠢蠢欲動,就算好不容易恢復成人型也隨時都能看見他的肌膚表層泛著薄薄的黑霧。但比起身體上的疼痛,更難以癒合的是心理的問題。
他畢竟是習慣於責罰的,新賽倫復興會的那段成長歲月讓他變得擅長與疼痛共處,他學會一個人,學會孤單,學會不在任何人事物上抱予期待。
可是葛雷夫卻出現了。
男人不只是治療了他的傷口,更像是帶著全世界的溫柔對待自己。他是唯一一個透過擾攘人潮看見自己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讓他知道他人的擁抱與體溫是多麼美好的事物的人。
魁登斯懷念那條小巷裡的一切,他是指,當葛林戴華德還沒有取代葛雷夫之前所發生的那一切都是珍貴且無可取代的。
他多麽想讓葛雷夫知道,當他握著自己的手的時候,當他輕撫自己光裸的後頸的時候,當他低聲呢喃著咒語的時候,甚至是當他從對街踏著規律的單音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這些微小細節他都能一一回憶起,並且是唯一支持他度過最糟糕狀況時的慰藉。
他是多麼依賴欽慕著葛雷夫。
於是當知道葛林戴華德在他們彼此身上做了什麼之後,他更是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痛苦,噢,他只是那個,畏縮膽小,一點用處也沒有的魁登斯・巴波。他所能做的,只是讓自己強壯起來,強壯起來,等到能夠獨當一面,不再是任何人的累贅之後,期待葛雷夫先生是否願意讓他留在自己身邊,是否仍然願意接受他、和他的愛慕。
他忍耐著,順從的遵循魔國會的各項安排,他努力學習魔法,努力融入巫師社會。這很難,畢竟他大半的人生都屬於另一個世界,並且還不是特別安全和樂的那種。儘管走得磕磕絆絆,但魁登斯從來不曾想過放棄,心底那股想跟葛雷夫先生並肩而行的慾望領著他一路前進。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好不容易得到了葛雷夫的近況,卻是從蒂娜那兒傳來的壞消息。
當年那個自己的拯救者,如今站在崩潰的邊緣搖搖欲墜。
他急急忙忙趕了過來,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只是想著能夠見上一眼就好。但他看見的卻是跟自己記憶中完全不同的男人,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葛雷夫先生渾身散發著一股疲累,好像這些日子將他完全抽乾,讓他再也提不起勁去享受生活。更讓魁登斯難以忍受的,則是那冰冷生疏的言語。他早就不斷在心裡說服自己對先生來說他們共度的時光並不具任何意義。對葛雷夫來講暗巷裡發生的一切也許都只是他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的遊戲。他們的天平兩端本來就不等重,總有一方是歪斜的。
他知道的。
可是⋯⋯
眼淚不小心就溢了出來,順著臉頰不斷往下滑,在絲綢被單上留下點點痕跡。葛雷夫也被青年突然的哭泣給嚇了一跳,他好不容易才終於說服自己別再對魁登斯太過溫柔,那會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可是現在魁登斯在他面前抽泣著,仍然稍嫌細瘦的肩膀上下起伏,他這才發現青年的頭髮長長了些,髮絲貼在耳鬢,不再可笑的瀏海帶著些微捲度。他強忍住伸手觸碰的欲望,將視線從魁登斯臉上挪開。
然後他看見了青年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緊緊握在手裡,用盡了全力,直到指節都泛起了白。
是那雙鹿皮手套。
他驚訝的發現,那份他沒能送出的禮物,繞了一大圈之後,竟然出現在魁登斯的手中。
這代表著什麼?
他幾乎不敢細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