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居帶》第四章
生活並沒有因為答應了成為寫作顧問而有太大改變,段恆依舊做著自己平時的工作,觀測、紀錄、研究、報告、導覽,唯一的差別只有如今角落總是坐著一個熟悉身影,低頭不斷抄寫著東西。
他試圖想起第一次與對方見面時的那場導覽,想確認當時對方是不是就跟現在一樣,端著本筆記和鉛筆就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低頭不斷塗寫。然而可惜的是除了底下聽眾一片死寂與站在台上的他毫無互動之外,段恆再也回憶不出其他更多細節。
但與此同時,就好像是認為這樣的第一印象實在淺薄到難以忍受,彷彿有辱自己的名聲所以非得雪恥一番般,關於立石整個人的存在感在那之後簡直如一場新生的宇宙大爆炸——那些混亂而失序的夸克伴隨著爆炸的高熱能量不斷匯集產生新的物質,具體呈現在導覽場後的「討論」中。
說是討論,其實如果將內容攤在其他人面前的話,這比較像是立石不斷在專業方面騷擾並試探段恆忍受的底限。對方天馬行空的各式問題,讓段恆深刻體會到了藝術人與自己這種理科出身的傢伙或許在大腦的組成方面真的有所差異,幾乎就像是完全不同的物種。他們似乎就像光譜上的兩個極端,當段恆信賴著過去人類幾千年來所創建的各式科學理論與數學公式時,立石則像是宣稱在山霧繚繞的森林中絕對存在著獨角獸的那個類型。他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段恆見到的是科學演進終將帶領人類尋找到那解答萬事萬物的理論,而立石所抵達的遠方則一路都有巨人、巫師、精靈、奇幻生物乃至於不知道基於何種立論但能夠溝通無礙的外星人相伴。
可段恆也不是省油的燈,無論面對再怎麼怪誕荒謬的提問,也都能以最符合事實根據的答案來反駁,簡單來說,就是潑對方冷水。
「所以在地表架設一萬座發動機難道真的不能推動星球?」立石一面發問一面用手比劃著,「全部都往同個方向的話,不就像一萬座巨大引擎在後面推嗎?一萬座欸。」他才剛說完,還沒等段恆回答,便又舉起了手阻止他張口說話。「欸,不用麻煩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畢竟針對立石所提出的各項問題,段恆的回答永遠是同一個。
「不能。」男人替他做出回應,接著才朝段恆做出手勢,「好了換你,請說。」
段恆待他完成了整套表演之後才慢悠悠地準備回應。畢竟對方說得也沒錯,若是將他們過去幾次討論的內容做出統計,段恆講出最多的詞語想必正是那一句「不能」,再不然就是「不會」、「不可以」,奇怪的是,立石發現在這些斷然否定的回答之中,段恆卻鮮少使用「不可能」這三個字。
意識到這個發現之時他好奇詢問過段恆理由,而面前冷靜的研究員只是淡漠地說了一句,「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不可能的。」
聽見他的回答,立石興奮地打算接話,沒想到還沒張口段恆就又立刻加上一句,「我指的是未知的科學發展,不是那種受到輻射污染海域中出現巨大怪獸摧毀地球的那種劇情。」
立石撇撇嘴,他小聲喃喃,「搞不好是真的啊。」
「如果是這種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不可能。』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立石笑著說,他同時搖了搖手中的筆記,「但你別忘了我可是個寫故事的人,我的工作就是要讓這些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
他看向段恆,臉上的笑意張揚得很。
回到引擎推動地球的話題,段恆轉身在後方的白板上畫了一個圓。
「這是什麼?蛋?」
段恆沒有停下來回答,而是又在那個圓形之中畫上了另一個同心圓。接著,用筆桿在第一圈旁敲了一下,說了「這是地殼。」後,又在第一圈與第二圈之間塗滿紅色墨水,說,「這是地幔。」
立石點點頭,伸手指了中心處對方正在添上的最後一個實心小圓,「這是地核對吧。」
段恆看向他的表情帶著一些驚訝,而立石則稍稍挺起了胸膛自信滿滿地說,「我也是做了不少功課的。」
「那你想必知道地殼對於整個地球來說,只是非常薄的一層。」
「就像蛋殼。」
「就像蛋殼。」他重複,「然後這厚度快要三千公里的地幔中,飽含了溫度高達兩千六百度的岩漿。」
「真燙的一顆蛋。」立石說。
段恆沒有停下,他抬手在地表上畫了一些直立的小線條,接著又在後面塗上一些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一團墨。
「這是⋯⋯?」立石實在看不明白,他歪過頭試圖從各個角度來意會段恆的繪畫,可這實在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巨大引擎。」段恆說得倒是理直氣壯。
引擎⋯⋯
這堪比畢卡索的印象派大作實在令他難以言語,過了好一陣子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表示,「引擎,好,引擎。」
「怎麼了嗎?」段恆疑惑地問。
「不,沒事。」立石很快回答,然後將話題帶開,「所以你說這哪裡不行了?」
「假設到那個時候人類還能找到這麼多沒被水面淹過的地表,真的建造了這麼多的發動機好了,同一時間點燃的狀態之下,地球還沒被移動地殼就會先承受不了這麼巨大的能量。」
「你的意思是,就像蛋殼一樣一捏就碎?」
段恆沒有正面回應,但是表情顯然證實了立石所說。
「更不用說在太空中因為慣性,要任意改變運動方向是很困難的,就這樣發動一萬座引擎在宇宙裡橫衝直撞,那不叫流浪,叫做自殺。」
「好吧,那引爆木星呢?利用氣流的衝擊脫離引力總還是能行的吧? 」
對於立石賭氣般的第二個問題,段恆面露難色,他輕輕嘆口氣,搖搖頭說,「木星九成是以氫氣組成,而且質量是地球的三百多倍,就算把地球上所有的氧氣都給吸走,這點氧氣量也遠遠不足以點燃它,更不要說如果真的引爆,還沒讓地球逃逸出去可能就先撞爛了,但其實,這也是不需要擔心的,所有的衝擊波都只能存在於大氣層內,除了光跟輻射之外宇宙裡什麼也不會發生。」
一長串毫無間斷的回答讓立石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回應,他愣在原地好幾秒後,這才像是記得將嘴巴閉上一樣,說了句,「那、那還真是令人感到安心。」
段恆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這本來就是不會發生的事情——至少,在他們有生之年絕對不會發生,至於很久很久以後,那也得看看人類的科技究竟會先成功延續文明到那個時候,或者會在那之前就先一手葬送掉整個物種的前程。
思緒至此,段恆抬手看了眼手錶,時間已經有點緊繃,如果他現在還不趕緊回到展區幫忙,很有可能葬送掉的會是他自己的前程。
「那麼,還有什麼其他的問題嗎?」他問,而男人很識相地明白了這是對方示意話題該結束在此刻的暗示。
立石搖搖頭,他笑著闔上筆記本,然後說,「不了,加上今天,你已經摧毀了我心目中至少五部科幻電影,總有一天我得找到一個你挑不出什麼毛病的片才行。」
「我已經跟你說過、」
「喔老天,」立石做出一個饒了我吧的手勢,「那部片我看了五次,每一次還沒撐到猩猩跳完舞就忍不住睡著。」
「或許你該找一個精神好些的時候看。」
「也許吧,但要找出時間實在太難了。」
「我倒覺得每天都見到你出現在這裡。」段恆說。
「這是在拐著彎說我很閒嗎?」男人笑起來,接著嘆口氣,「不過相較真正開始進入寫作之後,現在還真的是挺清閒就是。多虧了你,讓我能夠蒐集足夠正確的資料,接下來就等待它們互相串在一起成為一個故事,痛苦萬分地將他們寫出來後,再來被編輯評論得一無是處。」
「至少在理論基礎方面你可以抱持自信,不會一無是處。」段恆說。
立石再度大笑出聲,他說,「你真的很擅長逗樂別人,是吧?」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段恆回答。
他只是實話實說,但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卻笑得越來越開心。段恆沒有再對此做出什麼評論,只是再次瞥了眼時間,然後拿起桌上的東西準備離開。
今天的導覽包含了一場小小的手作實驗,於是段恆手上的物品特別多,他一手掛著一小籃示範品,另外一隻手撈著海報和剩餘的教材,正打算將杯子夾在腋下一起帶走時,男人卻搶先替他抓起了水杯,還順便把他左手的籃子給取走。
「我來幫你。」立石揚揚下巴示意他走前面。
「沒關係,我自己可以。」段恆不好意思,想伸手從對方手中拿回來,但男人卻俐落地轉了一圈完美躲開了他的手。
「別這樣,我都麻煩你這麼多了,讓我幫個忙。」
「那又不算什麼。」
「那這也不算什麼。」男人想了想,又說,「不然,讓我幫你拿上去,跟以後我堅持給你顧問費,你選一個。」
這兩個答案不論怎麼選有利的都會是自己,但段恆實在沒空再去指出對方邏輯推演上的謬誤。他於是只好邁開步伐要對方跟在自己身後往樓上走去。
要回到辦公室需要穿越整個展區,如今立石已經對其中的區域相當熟悉了。他跟著段恆穿過銀河系區來到恆星區,在經過巨大的恆星剖面模型時,卻聽見某處傳來怪異的聲響。
「你有聽見嗎?」他說。
「什麼?」段恆停下腳步,確實有個悉悉簌簌的聲響傳進耳膜。他側頭仔細聆聽,試圖判斷這個怪聲是從哪裡傳出來的,而就在這個時候,立石的視線朝模型深處望去。
「好像是這裡面。」他說。
段恆點點頭,那聲音確實就是從這裡面傳出來的,可恆星模型只是一個巨大的木夾板製物體,裡頭沒有任何音效裝置,照理說不應該傳出什麼奇怪的聲音才是。立石用眼神示意他們是否該走進去看看,段恆想了想,維護場館安全也是他身為員工的職責之一,他於是轉過身踏進模型之中,繞過正中央的地核,往後走去。
一個小男孩正靠在後頭哭泣。
他見到段恆,便馬上衝了過來,一雙小手抱住了他的腿,同時悶悶地傳出一聲。
「媽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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