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居帶》第二章
剛開始宣布要由他接任導覽時,段恆以為自己最無法適應的,是必須和年齡很小、幾乎還處在半人半獸狀態的孩子們接觸的這件事。他從來就不懂如何與人相處,講出來的話既不有趣也不幽默,唸書時拿到成績單上頭總是用藍色印泥蓋著「沉靜溫良」、「品行端正」、「克盡職責」、「明辨篤行」這類看似正面但其實某種角度而言似乎有點拐著彎在形容這個孩子不夠活潑風趣,老實但乏味的評語——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很沒梗。
過去教育學程的訓練要求他站在講台上教授正式學科內容,有沒有梗是一回事,能不能讓學生考上好成績才是最重要的。但天文館畢竟不是學校,他們的職責是推廣,希望能夠讓更多民眾認識並且親近天文知識。所以不會有考試、也不會有測驗,就算有,也只是那種會送出成本極低看起來有些粗製濫造小禮物的有獎徵答罷了。
這些東西擺在他面前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對小孩來說吸引力可是非同小可。過去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些站在台上的導覽員總要玩那種說好數到三搶答,卻故意喊出「一、二、五!」,等大家瘋狂舉手又放下之後突如其來大叫「三!」之類耍人的遊戲,好好問問題不就好了嗎?何必非得玩這套花招?
事到如今自己站在台上才知道,要從這麼多殷殷切切的小眼神中選出僅有幾位的得獎人也是一件充滿壓力的事情。他雖然不是特別喜歡小孩的那種人,但也不忍心看見孩子們因為沒被選中而顯露出的失落模樣。
只不過,再怎麼樣,這都遠遠比不上對一群毫無興趣的聽講者簡介更令他感到難以忍受。畢竟作為公立教育機構,很多時候前來參訪的團體根本不是因為對天文有所興趣而來,他們只是為了完成某些義務,無論是達成工作機關要求的教育時數或者是學校安排的校外教學和公共服務,這些人毫不在乎台上的人正在講些什麼,只自顧自低頭滑著手機、左顧右盼或者跟身邊的人打鬧玩笑,作為導覽人員也不好發火,只能盡量維持專業繼續向毫無反應的聽眾解說。
「……所以說,根據國際天文聯合會在2006年的定義,行星必須滿足以下三個條件,首先它要是圍繞著太陽運轉的星體,然後質量必須夠大,大到本身重力可達流體靜力平衡讓外觀看起來像是個球體,最後,它得是公轉軌道上最大的萬有引力來源。」段恆停頓了幾秒,抬頭看向台下的觀眾,卻沒有與任何一雙眼睛互相交會。這些很顯然是被迫花費一個下午出席以換得演講時數和學分的人們不是撐著頭在打瞌睡,就是直盯著手中那台發亮的螢幕。他不著痕跡的嘆口氣,經過幾個星期以來的反覆鍛鍊,他現在已經很能調適心情,能平心靜氣接受整場觀眾對此一點也不關心的氛圍了。「在公轉軌道會遇上海王星,並且與許多小型星體共用古博帶中的軌道的情況之下,最終,冥王星被降級成了矮行星,從此九大行星只剩下了八個成員。」
段恆吁了口氣,看看手錶,時間和他預估的差不多,所有導覽員都受過時間掌控的訓練,無論台下反應如何,一場解說的長度總是不會相差太遠。儘管口袋裡還放著一些小獎品,但根據他的判斷今天這場導覽如果再加上有獎徵答,只會延長和增加彼此痛苦的而已。
「那麼今天謝謝各位的蒞臨,」他於是將導覽做結,朝觀眾簡單鞠躬,禮貌性地說,「如果有任何問題也歡迎來詢問,我會盡可能為大家解答。」
這番制式結語得到了本場最大的反應——奚落的掌聲和三三兩兩拉開椅子往門口移動的腳步聲。段恆收拾著桌面上的東西,等待所有人離開之後關燈鎖門,重新回到他鍾愛的望遠鏡前確認一切觀測數值都還在控制之中。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忽然一道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範圍,然後就這麼停在了他面前。他抬頭往上看,一名男子站在桌子的對面,正看著他笑。
「你好?」段恆有些遲疑地開口,「有什麼事嗎?」
男人眨眨眼睛,偏過腦袋接著開口說道,「你剛剛說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問。」
「噢,當然。」段恆將手中的資料先放到了一旁,站直了身子反問,「請說,你的問題是?」
「關於冥王星遭除名。」
「是。」
「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些。」
段恆感到意外,一般而言他們在導覽時會盡可能使用最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說明,畢竟不是人人都受過天文專業訓練,太多術語和理論只會嚇跑絕大多數只是想來天文館享受一個悠閒假日的民眾。就連對他的表現讚譽有加的展示組陳組長在第一次聽他解說時,也忍不住喊停,要他「別把觀眾都當成你天文所的同學!」,那時的段恆自認已經講得非常深入淺出,用盡全力才沒有不斷補充額外資料,但他聽從組長的建議將自己的導覽錄下來重新播放之後,確實發現很多部份仍然講得太過順口,以至於沒有發現裡頭夾雜著不少他以為是常識其實不然的詞語。
經過調整和修改,段恆的導覽早已進化到可根據聽者的不同而隨時調整深度,這也是陳組長之所以想延攬他的最大原因。
至於今天的這場解說,因為大多數參與者都是成年人,他已經拉高了難度,本來還有點擔心會不會太過枯燥,沒想到居然會有人還想知道更多。
這當然是好事,段恆想,對於分享天文知識他樂意至極,腦海中關於這顆僅有月球六分之一質量、三分之一體積的星球的各式資訊急速閃過,從發現它的歷史、如何命名、它的分類、與海王星之間的關係一直到冥王星本身的地質結構等等,只要男子開口詢問他立刻就能做出解答。
然而段恆從來沒有想過,他會聽見這樣的問題。
「你覺得,冥王星會難過嗎?」男人問,語調非常誠懇。
「抱歉?」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說,你覺得在被除名之後,冥王星會難過嗎?」男人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段恆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但男子的表情看起來就如同他的語氣一般誠懇,絲毫不像那種故意嘲諷的找碴態度,看起來是真心想到得到解答。
這個問題如果交給其他導覽員,或許不會是個太難回應的情況,他相信人人都會設身處地將自己放入情境之中,假設遭到除名的人是自己,那麼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傷心也好,失望也罷,反正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可能被反駁,也不可能進行求證,所以每個答案都是錯誤的,卻也同時都是正確的。
然而對他來說,星球就只是一顆星球,無所謂難不難過,既然沒有滿足天文學定義中「行星」的要件,那麼被降級也是無可奈何的決定。
「抱歉,我不知道。」他於是這麼說。「這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這樣啊⋯⋯」男人聽見他的回答顯得有些失落,段恆忍不住想,難道他真以為自己講出的就會是冥王星真正的感受嗎?姑且不論所謂的冥王星就只是一顆距離他們幾十億公里遠,由超過百分之九十八的固態氮、微量甲烷、微量一氧化碳所組成的無機物,目前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上頭存在任何智慧生物,很顯然它自身也絕不可能擁有思想和情感,但更令段恆無法理解的是,這樣的問題由小學生提出還算合理,但從面前這一身黑色緊身褲搭配著寬鬆T-shirt,外罩一件深藍色的休閒西裝外套的成年男子口中講出,就有點令人匪夷所思了。
「是我的話就會挺失落的吧,明明就跟平常一樣繞著太陽轉,怎麼突然之間就被排除在外了呢。」男人自顧自地說,「想來冥王星或許恨著人類吧,當初興高采烈自作主張替它貼了標籤,結果才過了多久就翻臉不認人,又擅自將標籤給撕走,像個負心漢一樣。」
男子笑了笑,似乎對自己的這番小劇場感到滿意,他看向段恆,像是在徵求他的同意。但段恆只是微微皺起眉說,「我認為根據定義來進行分類,才會是最適當嚴謹的。」
「喔?儘管會傷害冥王星的情感?」男人反問。
「就算冥王星上有個長得像心型的凹陷,那也只是一塊叫做湯博區的巨大灰色區域而已,冥王星並不能因此擁有情感。」段恆毫不遲疑地回答,「它有的只是五個衛星而已。」
男人大笑起來,持續了好一陣子,然後才揉揉眼睛旁溢出的生理性淚水,「聽起來它朋友倒是挺多的。」
段恆正想再說些什麼,卻沒想到面前男子收起了笑容,上身往前湊了幾吋稍稍彎腰看了眼他別在胸前的導覽員名牌,然後複誦了兩遍他的名字,「段恆、段恆。」
接著,出乎他意料之外,男子抬起頭直直看著段恆的眼睛然後說,「你真的喜歡天文對吧。」
男人的眼睛是淺淺的灰藍色,虹膜上透出的光線就像是從外太空所能見到真正的地球色彩。段恆愣了一下,然後才想到這或許是隱形眼鏡所帶來的效果。
他點點頭,告訴男人很抱歉自己沒辦法回答他的這種假設性問題,但如果是其他關於「天文」(他刻意加重了這兩個字的讀音)的事情,他很樂意與他分享。
「小段?」門口忽然傳來聲響,一名工作人員探頭進來,發現現場還留有民眾後輕輕朝他們點了點頭,「抱歉,但系統出了點問題,你能來看看嗎?」
段恆看了眼男子,正打算說些什麼而對方就立刻揮了揮手要他趕緊去忙。
「抱歉佔用了你的時間,」他說,「謝謝你今天的導覽,非常精彩。」
「不會,那我就先離開了。」段恆收拾好東西急急跟著同事踏出導覽室,走到一半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我還會再來的。」
他轉過身,男人愉快地朝他揮手,段恆只當這是句禮貌的客套語,他滿腦子都擔心著出錯的系統,於是淺淺點了點頭後便轉身上樓。
而所有關於冥王星的對談都被他拋在了腦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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